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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鏡公案第三卷 (盜賊 )

明鏡公案第三卷 (盜賊 )

董巡城捉盜御寶
  弘治五年七月十五日,夜有強盜四五十人,攻入甲子庫。殺死守庫官吏二十餘人,劫去金銀寶貝不計其數。次日方覺。兵部一面差人盤詰各門出城人民,一面奏知朝廷。十八日,聖旨頒下,差兵部將京城官民人等挨家挨戶搜檢,有能捕得真贓正犯者,官則超升,民則重賞。時各官莫不差人四下緝拿,並不見蹤影。
  有巡城正兵馬董成者,自思曰:「京城大小人家各各互相搜捕,如此嚴急,那個巨賊敢藏許多金寶在家?其心懷疑俱決矣。既不敢藏在家,必思帶出城外方穩。只門禁又嚴,彼焉能得出?此惟有假裝棺柩藏去,方可免得搜檢。彼賊中豈無此見識者乎?」即命手下人吩咐曰:「你等去守各門,但有掛孝送靈柩去城者,各要去跟究其埋葬所在,一一來報,不得隱瞞。」至晚,各門來報都有喪出城。蓋京畿地廣人稠,故生死之多如此。董巡城又吩咐曰:「今日安葬,再過三日,必去祭奠,汝等再去潛窺密聽,看某處孝子悲哀,某處不悲哀,可再來報。」
  至第三日,眾手下依命去訪,皆來報曰:「各處孝子去祭奠,都涕泣悲傷。」內有韓任稟曰:「小的往北門郊外去看那一伙孝子,四人皆不悲哀,其祝墓言辭多不明白。更僕從六人,皆有戲耍喜悅之意。」董巡城曰:「更過四日,是七朝矣。可選力士二十人,將此孝子並僕從一齊鎖來,不得走脫一個。拿來即重賞你。」
  至第七日,手下依命將此四個孝子、六個僕從都拿到。董巡城先單取一孝子問曰:「你葬何人在郊外?」孝子曰:「老父。」董問其父生死年月,孝子答曰某年月生,某年月死。董令收在一旁。再取第二個問,所答又一樣。又取第三個問,所答又一樣。又取第四個問,所答各不同。乃親押往郊外,命左右掘開其墓,取上棺木,撞開視之,則盡是御庫中之金銀寶貝也。董不勝歡喜,左右莫不服其神明。賊亦叩頭受死。遂寫文書申於兵部,曰:「巡城兵馬司董為捕盜事,奉聖旨著兵部將京城官民人家,挨戶搜檢,捕拿強劫御庫真贓正犯。欽此欽遵,本職日夜緝訪,拿得強盜正犯張祜、李輔等賊首十人。搜出所劫御庫金寶,真贓取供明白。緣係強盜重情,未敢擅便發落。理合申詳題奉,請旨以候處決。」須至申者兵部,即題本奏上,奉聖旨:「張祜等劫庫重情,梟首示眾﹔董成捕賊有能,超升二級。該部知道。」當日各官惟知嚴捕盜賊,那能勾得。惟董成以心料賊之情,知其勢必假裝棺樞,方可藏金寶出城外。因命左右從此體訪,果不出其所料。能挈寶玉而歸之朝廷,其功不小,其明真過人矣。在大傳曰:「作易者其知盜乎,董公有焉。」
  
  汪太守捕剪鐐賊
  陝西平涼府有一個術士,在府前看風鑒極高。人群聚圍看時,賣緞客畢茂袖中裹銀十餘兩,亦雜在人叢中看,被光棍手托其銀,從袖口出,下墜於地。茂即知之,俯首下撿。其光棍來與爭,茂曰:「此銀我袖中墜下的,與你何干?」光棍曰:「此銀不知何人所墜,我先見要撿,你安得冒認?今不如與這眾人大家分一半,我與你共分一半,有何不可?」眾人見光棍說均分與他,都幫助之,曰:「此說有理,銀明是我撿得的,大家都有分。」畢茂那裡肯,相扭入汪澄知府堂上去。光棍曰:「小的名羅欽,在府前看術士相人。不知誰失銀一包在地,小的先撿得。他妄來與我爭。」畢茂曰:「小的亦在看,袖中銀包墜下,遂自撿取,彼要與我分。看羅欽言談似江湖光棍,或銀被他剪鐐,因致墜下,不然我兩手拱住,銀何以墜?」羅欽曰:「剪鐐必割破手袖,看他衣袖破否?況我同家人進貴在此賣錫,頗有錢本,現在前街李店住,怎是光棍?」
  汪太守亦會相,見羅欽手骨不是財主。立命公差往南街拿其家人並賬目來,進貴見曰:「小的同羅主人在此賣錫,其賬目在此。倘與人爭賬係主人事,非干我也。」汪太府取賬上看,果記有賣錫賬明白,乃不疑之。因問畢茂曰:「銀既是你的,你曾記得多少兩數?」畢茂曰:「此散銀身上用的,忘記數目了。」汪太府又命手下去府前混拿二個看相人來,問之曰:「這二人爭銀,還是那個的?」二人同指羅欽身上去曰:「此人先見。」再指畢茂曰:「此人先撿得。」汪太府曰:「羅欽先見,還口說出否?」二人曰:「正是羅欽說那裡甚包,畢茂便先撿起來。見是銀,因此兩人相爭。」汪太守曰:「你既不知銀數多少,此必他人所失,理合與羅欽均分。」遂當堂分開,各得八兩零而去。汪太府命門子俞基曰:「你密跟此兩人去,看他如何說。」俞基回報曰:「畢茂回店裡怨老爺,又稱被那光棍騙﹔羅欽出去,那兩個干證索他分銀,跟在店去,不知後來何如。」汪太府又命一青年外郎任溫曰:「你與俞基各去換假銀伍兩,又兼好銀幾分,故露與羅欽見。然後往人鬧處站,必有人來剪鐐。可拿將來,我有賞你。」任溫與俞基並行至南街,卻遇羅欽來。任溫故將銀包解開,買櫻桃。俞基又解開銀,曰:「我還銀買請你。」二人相爭還,將櫻桃食訖,逕往東嶽廟去看戲。俞基終是小廝,袖中銀不知幾時剪去,全然不知。任溫眼雖看戲,心只顧在眼上,要拿剪鐐賊。少頃,身傍眾人來挨甚緊,背後一人以手托任溫手袖,其銀包從袖口中挨手而出。任溫知是剪鐐,伸手向後拿,曰:「有賊在此!」
  其兩傍二人益挨近任溫,轉身不得,那背後人即走了。任溫扯住兩傍二人曰:「太府命我拿賊,今賊已走,托你二位同我去回復。」其二人曰:「你叫有賊,我正翻身要拿,奈人來往,拿不得。今賊已走,要我去見太府何干?」任溫曰:「非有他故,只要你做干證。見得非我不拿,只人群中拿不得也。」地方見是門子、外郎,遂來助他,將二人送到太府前。俞基稟曰:「小人袖又未破,其銀不知幾時盜去,全不知得。」任溫曰:「小吏在東嶽廟看戲,一心只照管袖中銀。果有賊從背後伸手來探,其銀包已托出袖口。我轉身拿賊,被這兩人從傍挨緊,致拿不得,此必是賊黨也。」太府問二人姓名,一曰:「我是張善。」一曰:「我是李良。」太府曰:「你何故賣放此賊?今要你二人代罪。」張善曰:「看戲相挨者多,誰知他被剪鐐?反歸罪於我。豈不以羊代牛,指鹿為馬乎?望仁天詳究,免我受無妄之災。」太府曰:「看你二人姓李姓張,名善名良,便是盜賊假姓名矣。外郎拿你,豈不的當?各打三十,擬徒二年。」命手下立押去擺站,私以帖與驛丞曰:「李良、張善二犯到,可多索他拜見。其所得之銀即差人送上此囑。」丘驛丞得此貼,及李良、張善解到,即大排刑具,驚嚇之曰:「驛中事體,你也聽得,上司來往費用煩多,你若知事,免我拷你。過了幾日,饒你討保回去。只等上司要來聽點,餘外不與計較。若無意思,今日各要打四十見風棒。」張、李二人曰:「小的被賊連累,代他受罪,這法度我已曉得。今日辛苦,乞饒命。」明日受罪出來,即托驛書手將銀四兩獻上,叫三日外要放他回。丘驛丞即將這銀四兩親送到府。汪太府命俞基來認之,曰:「此假銀即我前日在廟中被賊剪去的。」
  汪太守發丘驛丞回,即以牌去提張、李二犯到,問之曰:「前日剪鐐任溫銀的賊可報名來,便免你罪。」張善曰:「小的若知早已說出,豈肯以皮肉代他受苦楚?」汪太府曰:「任溫銀未被剪去,此亦罷。更俞基銀五兩零被他剪去,衙門人銀豈肯罷休?你報這賊來也罷。」李良曰:「小的又非賊總甲,怎知那個偷得俞基銀?」汪太府曰:「銀我已搜得了,只要得個賊名。」李良曰:「既搜得銀即捕得賊,豈有賊是一人做,銀又另是一人得乎?」汪太守以前假銀擲下,曰:「此銀是你二人獻與丘驛丞者,今早獻來。俞基認是他的,則你二人是賊已的,更放走剪任溫那賊。可報名來。」張、李見是真贓露出,只從實供出,曰:「小的做前剪鐐賊者有二十餘人,共是一伙。昨放走者是林泰,更前日羅欽亦是。這回禍端是他身上起,其餘諸人未犯法。小的賊有禁議,至死也不敢相扳。」再拘林泰、羅欽、進貴到,追羅欽銀八兩,與畢茂領去訖,將三賊各擬徒二年。仍排此五人為賊總甲,凡被剪鐐者都著此五人跟尋,由是一府肅清,剪鐐者無所容其奸矣。
  
  蔣兵馬捉盜騾賊
  蔣審為南京兵馬司,一日早晨乘轎出參官,路遇一後生,似承差裝束,乘一匹騾,振策而馳,勢若奉緊公差之意。及近蔣兵馬轎勒騾從傍而行,卻有遜避之狀。過步後,復長驅前進。蔣公思曰:「此人乘騾疾走,若奉公差,然詳彼舉動,又似避我。倘果係走差的人,何須如此挨青而過意者?其盜乎?」命手下滕霄曰:「去拿那乘騾後生來。」滕霄趕去拿到,蔣公問曰:「你乘騾何去?」其後生曰:「小的奉巡爺差,有緊急公事。老爺緣何阻我路程?恐有違限期,累及小的。」蔣公曰:「你奉巡爺差,公文何在?」其人曰:「正是機密事,親承口囑,故要遠去。老爺休要纏阻我。」蔣公曰:「你在何處盜騾來,怎得詐稱公差,這等膽大!」其後生高聲抗言,曰:「老爺這等說話,願同往巡爺處說個明白,為老爺獻功。」蔣公見其人言辭朗烈,全無懼色,似乎拿錯。然終疑其行路躲閃之情。
  不覺辯駁,挨纏一飯之頃,後有一人走來,汗流氣急。遠遠望見其騾,即言曰:「那騾是我的,其盜騾賊在那裡去,前行路人可代我拿住,我有謝你。」蔣公聞得,心中暗喜,已有察奸之神,其後生始驚得倉惶無措。及追者近前,猶未知賊已被捉,只宜賊已逃了,遂向前去牽騾。蔣公曰:「你騾在何處失?休要冒認。其盜騾者即是此人,已拿在此,可都在衙去審問。」遂將二人並騾帶進衙。失騾者曰:」小的是方應舉,家住城中後街頭。今早牽騾在門首,整鞍訖,將出城去取賬,復還家尋銀。擬停待稍久,及再出門,騾已被偷。一路跟問,幸得老爺拿了此賊,真包閻羅之見,方能如此發奸摘伏。」盜騾者曰:「小的是萬正富,家近城中東門。怯才路上遇老爺更過去一望之地,即小的之家。今被所捉,賊情難隱,望看公子分上,超生積德。」蔣公命方應舉具領狀來,領出騾去。責萬正富曰:「你才說願解巡爺處獻功,今解去有功否?」正富只磕頭求赦,蔣公以其初犯擬杖八十發去。仍為詩勸之改過云。
  詩曰:
  人生活計幾多般,負販形勞心卻安。
  穿壁▉牆皆禍藪,探囊偷篋有危端。
  欲徼樑上稱君子,難免庭中對法官。
  知命不如安分好,暗危倖免悔將難。
  
  金府尊擬告強盜
  貴溪縣包明等連僉狀告為急救民害事:「賊風四起,鄉境不寧。惡丁檜,罪浮盜,惡過桓,自號安東金貴平王。挾黨餘弁,諢名大張飛﹔金遼,小霸王﹔陳見,八大金剛﹔及牙爪武壯楊感等,群雄烏合,劫殺百姓,搶擄財物,淫穢婦女,燒燬房屋。被害數十家,哀徹心髓,男女聞風,驚碎心膽,鄉村未晚閉戶,小兒不敢夜啼。切恐猛虎不除,犬羊無睡﹔勁鷹弗滅,鳩雀堪憐。乞臺法剿安民。上告。」
  金侯擬曰:
  養雞者不畜狸,養犬者不畜豺。今丁檜等群盜烏合,流毒一方。是梗路之荊蓁,齧民之狼虎者,尚可謂鼠竊狗偷,而漫焉不足畏乎!仰縣速行緝捕,毋使履霜堅冰至而熒熒不遏,以成炎炎之勢。
  
  鄧縣尊審決強盜
  南陵縣安諤狀告為劫賊慘殺事:「家處僻隅,二月十八夜,強盜二十餘人,搽紅抹黑,明火燭天,手操鋒鍔,衝開四圍門壁,蜂擁入室。老幼男婦如鼠見貓,神魂離殼,男被殺傷性命幾死。金銀、釵鈈、衣服捲擄一空,止有舊衣、舊裳,又付祝融一燄。觀者流涕,聞者心酸。懇天法剿安民。上告。」
  鄧侯審云:
  丁檜惡為賊魁,三犯不悛。烏合賊黨,明火劫掠。既卷其財,又傷人命。擬此兇惡,殆猛獸中之窮奇,蟄蟲中之虺也。贓證俱真,合擬大辟,餘黨再獲究。
  
  鄒御史德化群盜
  萬曆貴州年饑,百姓逃亡者多,有等負血氣者,相聚為盜。劫掠鄉村,殺擄人民。打州搶縣,帑藏一空,官司莫敢誰何。所在有司公文告急,兵部急馳本奏知朝廷,聖旨著吏部知道。吏部奏曰:「貴州反蠻地方,未知聖化,若是加兵征剿,恐急迫投入蠻夷,為禍不小。須得一良臣,撫蒞慰彼。赤子無知,一時為饑荒所迫,相聚為非,倘能改正,即我良民。此以德服人,堯舜之道也。」皇帝准奏,即著吏部推擢智能之士。
  時鄒元標為縣令,任滿回朝復命。吏部議曰:「貴州之亂非鄒公不可。」於是擢為貴州道御史。百姓聞知,無不歡悅,皆言:「鄒老爺若來,我等即見太平矣。」鄒公到任,巡撫各府縣,吏胥奉法,百姓安堵。
  一日,於察院會同三司,商議弭盜安民之策。眾論紛紛不一,於是有欲鄒用相者察得其盜,用厚賂以解散之也。有以趙廣漢鉤鉅之術進者,廣漢用智,門外置一鉤鉅,使人投匿其中,有群盜聚空舍,謀欲劫人。商榷未畢,即為漢所捕獲。為此策者,欲鄒密知賊情出沒而用奇兵殲之也。一謀士曰:「察見淵魚者不祥,智料隱匿者有殃,如二公所談均未得其本也。戴淵與樑上君子獨非劫客耶?一指揮江上而為陸學士所化,一隱伏梁間而為陳太丘所新。彼二公者,非用伺察,非用鉤距也。惡非本來,善乃真性,彼惟從其真者覺悟之,故盜自知愧也。又漢龔遂為渤海太守,宣帝召見問以息盜之術。遂答曰﹔『海瀕遐遠,不沾聖化。民困於饑寒而吏莫之恤,故使陛下赤子弄兵於潢池中耳。臣聞:「治亂民猶治亂繩,不可急也。」願丞相御史無拘,臣以文法,俾臣得一切便宜從事。,宣帝許之。遂乘傳之渤海界,移檄郡縣,罷捕盜之令。且對眾曰:『凡持田器者皆良民,持兵刃者皆亂民。』群盜聞之,悉皆棄兵弩而執鉤,盜俱平服。公請擇於斯二者。」鄒曰:「弭盜惟有兩端,非德化則威制也。」又曰:「心服為上,力屈次之。某雖不才,願從事先生教益。」
  鄒後巡撫至彼,使者旁午於道。有以負固不服告者﹔有以遠交近攻告者﹔以訓練士卒,積聚芻糧,將兵欲戰告者﹔有以賊勢不振,烏屯蟻聚之眾,解散一半告者﹔幕下將官有欲整大軍直搗其巢穴者﹔有欲挑戰祥比,出奇兵以勝之者﹔有欲流言反間,欲使彼自相殺戮,乘亂以攻之者﹔有欲修書厚賂,買結某處,兩路約訂同日起兵,使彼三面受敵,首尾不能救應者。鄒不為惑,惟給榜文四方張掛,許彼改惡從善。既捕獲真賊,喚至案前。先偷以良心真性,次曉以順逆禍福,終給以衣服、酒食,令之自去。向化而為善,於是群盜聞風感激,漸次解散。
  一日,細作來說賊巢尚有數寨,感公撫恤之仁,思欲效順納款。恐公不以為誠,故未敢即至。一謀士密白鄒曰:「暗檄令送薪芻,試其向化俟。至轅門,伏甲誅之,可獲首級,以充軍功。」鄒曰:「殺降不祥,且傷皇上好生之德。公策雖善,某不敢用也。」由是群盜聞之,悉皆泣涕投劍。鄒承命捕盜,不糜費糧食,不肝腦百姓,而貴州靜治。
  盜惡原非性本來,逃亡空匱聚蚊雷。
  一聞御史傷主語,泣血相看擲劍回。
  
  陳風憲判謀布客
  陳選,字士賢,天臺臨海人。髮髫齠時,即立志以古聖賢自期待。奉身甚約,操履甚端。登黃甲,每居一官,必欲盡職﹔每行一事,必欲盡心。視去就為其輕,惟屬意於生靈國脈,名重海內。士大夫無問識與不識,論一時正人,必僉曰:「陳選。」
  司風憲時,方諏日戒道啟行,已至所轄屬地。尚未到任,道間忽有數百蠅蚋飛迎馬首,撲之不去。選曰:「我自履歷宦途,左右非濟濟縉紳,則前後師師甲冑。況風憲官奉皇帝出巡,山嶽震動。過州州接,過縣縣迎。今擁集馬首者非眾多百姓,非眾多父老官吏,乃逐墜蠅蚋如此。曾聞諺語云:『鵲為喜報,鴉為凶鳴。』此屬之來,即不占吉凶,定不徒也。間閱《包龍圖公案》,曾有蠅蚋迎馬首之事,今日或亦其故轍未可知也。昔龍圖發奸摘伏青史標明,今日果有此事,亦當媲美前修。」遂命左右跟尋蠅蚋所止去處。蠅蚋微物,若有知識,聞選吩咐左右跟尋之言,數百振羽一飛,有若風響,集於一深山墳上。此山村木茂密,藏有蛇蠍,人所罕入。左右跟尋得實回報。
  陳即駐帷於地方古寺,隨命地方里老同公差往山掘之,見一客人屍首。人死未久,肉色尚新。搜驗身傍,得一木雕小印。選思曰:「此必布客被人所謀。」著令地方具棺埋葬,餘無半言吩咐。縣官耳聞是事,兼是己所治地,心下不安。拘問曰:「地方關係甚大,朝廷設立保長、保甲諸色員役,非直保固比閭族黨,亦將保固遠來行旅。今汝等縱賊謀人,瓜分銀貨,罪將安釋?今且容汝數日,須訊問客人何方人氏,探訪賊人名姓、真贓方贖得你等罪。不然,定是你地方謀劫。陳爺生殺衙門,見其事而不言,則怒可知已,此事卻是擔干係。」地方聞縣主言,驚得魂不附體,俱應允探訪回報。自後諸人互相覺察,東呈西首,鼠竊狗偷,捕捉殆盡,填滿縣監。縣主繫心此事,恐陳見罪,將地方所呈首人犯,嚴刑拷鞫。有富家子弟,因言氣被誣者,受刑不過,冒認供招是己謀劫,妄扳某人知情,某人主令,某人下手,某人埋葬,某人得貨,某人得銀,飄空牽連數十人。主令:「下手俱問死罪,知情、分贓俱擬重辟,其餘照律減等。」縣主只說是真,喜為己功﹔地方以為得實,喜豁己罪。只未具文申報。
  且說陳公登任,屬官如蟻,恭遏諸務未遑,即吩咐云:「奉朝廷新例,欲市上好綿布千疋,三日內要取齊。即去鋪行討行揀選,但布上要記各人名字,以便領價。」屬官不知此是賺賊之計,只說是真要綿布解京,即討來布若干,以憑揀選。陳云:「布不論精粗,只要有印記者,即取來看印記,又要與小木印記同者方許入選,餘即發還。」查有同小木印記者,即照名喚入,究問來歷。布行云:「布從張成牙家轉販來賣。」又照名拘一布行來問,所對亦同。遂拘布牙來問,牙人云:「日前有吉水縣客人名柯盛,帶布若干,投店發賣。今布已盡賣,人已回去。本牙無復存有半匹此布。」陳云:「此非布客,乃劫布之賊,日前在某處謀了一布客。想汝知情,故把在此處發賣。今且不打你,與你公文一角,捕兵二名,星夜往吉安縣投發。有此劫賊還我,脫得你罪﹔若拿不得此人,定坐你填命。」牙人云:「做經紀往過來續,只說他是某方客人,不知他是劫布之賊。今老爺著小人領公文,同捕兵前去吉安縣捕捉,只恐賊人假報地方姓名,則彼地倘無此人,叫小人如何回報?」陳云:「汝第去此,客謀死未久,此賊去亦不遠。倘天理不容,冤魂不散,汝去必捉獲得來。我亦知汝不知情,我亦知賊人假報地方姓名。而必欲汝去者,正欲得其真耳。」
  牙人只得領了公文,同捕兵逕往吉安縣投發,縣官開折看時,書數行大字,云:「仰吉安縣知縣,速將謀劫布客賊人柯盛捕緝,解審無違。」縣主云:「數日之前,地方呈一起事云,剪賊安民詞內云,土賊鄭島梗路荊蓁,前月初七日謀劫布客曾良,得銀回家。宿娼撒潑,禍亂地方。我已捕捉,監禁未問,想莫就是此人?」據來文姓名,又與此不同。問牙人云:「汝既代他做牙,必識認其人,汝可往禁中看此人是否。如不是,我即行牌差人去拿。」隨命皂隸領牙人入監探其的實。牙人行至監外一望,果見前日是此人。賣布其人亦認得是牙人,亦從監門邊相見,詢問經紀到此貴幹。牙人紿之云:「為親戚有些小事告在貴縣,聞監禁在此,故來相看。不意老丈為何事亦拘繫在此?」賊對曰:「為人所誣耳。」牙人曰:「容再來相看。」即回稟縣主云:「監中之人,即前日投我賣布之人,適到監門,我未開口,他即問我。賊人計較盡多,在我那裡懸空報個假姓名,老爺這裡又是一個姓名。若不是老爺有見,小人今番又落空了。但上司公文緊急,老爺這裡須將賊人肘鐐鎖扭,差人解往上司審問,亦見老爺捉賊有功。」縣主云:「這個是我的事。」即具文將賊人肘鐐鎖扭,差捕兵數名同原差、牙人一同解去。
  適本縣亦將地方首舉問擬一干人犯解來,陳風憲正開門投文,即見吉安縣公差並捕兵、牙人解得有劫布真賊到,又有本縣公差解得有一干呈舉謀命賊犯到。怒上心來,即喚皂隸,且將牙人認出真賊重打四十迎風。單將吉安縣公文拆閱,見賊人先已監禁縣中。捕兵、牙人又將宿娼撒潑地方呈首事情說了一番。陳見其人真事真,只姓名假報不真,謂牙人云:「大凡良善百姓,再不假報姓名。惟賊人恐怕識破,故有許多姓名誑人。汝未行先有此慮,果如所料。」且問賊人:「布是何方客人的,汝同何人下手殺他,一一從直供來。據縣中申來地方呈詞,汝為梗路荊蓁,不知汝謀了許多客人,今日罪惡貫盈,故我得聞出其事。」賊人推托不認。陳命再打三十,打了又挾又榔,身無全膚。抵刑不過,只得招認:「前月初二日,布客一人,自挑綿布一擔,日中時分,打從地方東嶺深林經過。某不合見財起心,打聽前後無人,手執生柴,望客人腦頂一棍。客人氣絕,拖至茂林深處埋掩。挑布回家,哄瞞鄰里,只說是自己買來。越三日,挑至本縣牙人家發賣,鄰里、牙人並不知情事。恐漏機,故懸空報個姓名,欺瞞經紀,逃脫禍胎。不虞天理難欺,人難輕殺,臺輿有蠅蚋之迎,縣主有地主之首。地方所呈首者,歷歷非真﹔縣主所問擬者,人人非實。我殺人而官殺我,報應甚嚴﹔我劫布而官追布,去來甚速。自甘殞首以填,聽從法司而處決。」陳見供招得實,遂擬死辟。吉安知縣,旌其癉惡得宜﹔本縣知縣,罰其容奸太過,責罰地方,釋醒誣妄。
  陳爺判云:
  審得賊人鄭島,心同蛇蠍,惡甚虎狼。猛獸深藏,盡好乘機伺便﹔布商孤至,不虞驅阱投牢。生棍劈頭,七魄三魂何處去﹔假言欺眾,千辛萬苦買將來。蠅蚋報出屍骸,木印認出贓證。此布匹給還被害之家,彼囚犯知是妄招之枉。經紀本不知情,縣主失於不謹。梟其人首,罰一以警其餘﹔釋諸人罪,取新而革其舊。
  自後賊風屏息,人人稱為陳皓月。
  辛苦經商為甚由,區區胤冑立箕裘。
  不虞布帛能亡命,剩得深林土一 。
  又
  天設爐錘待汝曹,惡人添淚酷焦熬。
  深林不是天遺漏,馬首迎蠅報禍苗。
  
  陳縣尹判盜官帑
  陳襄,字述古,候官縣人,以經學登進士第。初授福建浦城縣尹,才智過人。縣中凡百隱伏事情,莫能逃其洞燭。官雖廉明,遺奸不能盡革。不意縣帑一日失金,襄曰:「楚庫失銀,楚人盜之﹔縣帑失金,又豈他人?必縣中慣為盜者。」乃悉捕平昔為盜者鞫之。盜至階下,各爭辯莫得其實。襄曰:「此輩難以威劫,可以術籠。」思之良久,有悟於心。次日,呼群盜至堂下,因紿之曰:「聞關王廟有一鐘,歷世多年,今已成神,最能辨盜。我今鞫汝諸人,汝諸人死爭,謂內帑之金非汝等所盜。與其憑意見決之於己,不若決之於神,使汝等莫能遁。昨已使人迎鐘至縣堂後閣,祀之。靜夜焚香,禱求再四,欲聰明正直之神考察精詳,勿令濫及無辜也。今喚汝等立於鐘前,不衰誠敬。再率同僚為汝禱之,祝曰:『人間私語,天聞若雷﹔暗室虧心,神目如電。維汝鐘神享吾祭祀,顯其精英,決民皂白。縣帑失金何人所盜,靈驗不差,符予所望。』」禱畢,又謂群盜曰:「此鐘極是靈驗有準,汝第以手試之,不為盜者摸之,則無聲﹔為盜者摸之,則有聲。頃刻真偽攸分,再難爭辯。」又陰使人先以墨汁塗抹鐘內,隨引群盜人內閣,令各以手摸之,摸畢出驗其手。惟一囚手上無墨。諸囚不知本官此是籠絡之術,在墨跡上辨盜,不在鐘聲上辨盜。
  遂單取無墨跡之囚,問曰:「縣帑之金分明是汝盜去,不為盜者心無所懼,信手去摸,不計聲之有無,則有墨。汝犯真心怯,惟恐摸響其鐘,故輕輕去摸,手無墨跡。汝從直招來,免汝笞責。若不供認,重刑不貸。」其囚情知是實,遂逐一招認:「數日前晚時刻,潛入帑內,盜出庫金是的。現今用去數兩,餘者俱在,與眾囚並無相干。」襄得其實,隨命民快等鎖押盜金之囚至家,追取存留銀兩。用去者責令賣產賠償,照贓擬罪。餘囚俱行釋放。一郡帖服,俱稱為活神仙,自後城中無盜。
  劫賊如何劫庫金,法門侮法禍尤森。
  摸鐘賺出為真盜,狐鼠聞風莫置身。
  
  賈縣尹判吏竊庫
  賈郁性峭直,不容人過,官拜仙游縣知縣。尊賢育士,獎善鋤強,百姓戴之。歌曰:「心地芝蘭茂,性天麟鳳生。花村無犬吠,綠野有人耕。」蓋美其善政之得民也。三年任滿,將給由過京。縣中諸吏胥各兢兢奉法,不以郁之去留為敬肆。惟一吏黃采不遵約束,酗酒撒潑。郁怒曰:「吾別調則已,若再典是邑,必懲此曹。」吏以其去,大聲應曰:「公欲再來,猶造鐵船渡海也。」人有為醉吏危,曰:「汝失言矣。人生行藏靡定,往返無常。萬一賈爺復來,汝罪奚逭?」吏曰:「吾所為是言者,是或一見也。本官政聲籍籍,此去銓曹課績,若考上上則京,擢考中上則遠補,考下上則他任,必無再典是邑之理。鐵船渡海,夫豈失言?」
  後朝廷以郁有吏才,居仙游三年,政清訟簡,物阜民熙。欲其久任成功,乃加俸敕。郁復仙游時,醉吏以郁去莫奈己何,一發放縱。乃用錢夤緣署印官,轉為架閣庫吏。妄作妄為,視庫藏如私帑,輕錢穀若鴻毛。身役公門,心耽花酒。日支月費,挪移借辦,盜竊不貲矣。人有為之聯曰:「仙游士庶屬賢候,去一日則思慕一日﹔架閣金銀歸醉吏,進半時則盜竊半時。」又一聯曰:「羊質署印官﹔虎皮司庫吏。」蓋揚其過也。
  一日,朝報賈郁奉敕復典仙游,期限本月,念一日馳驛之任。醉吏聞報驚駭,措躬無地。諺云:「懼法朝朝樂,欺公日日憂。」此時此勢,孽已作了,慾已縱了,事已過了,家筵消乏,用去庫藏莫能補足。親友以其亡賴,莫肯貸借。況先時已有鐵船渡海之言,忤觸本官,今又盜竊庫藏,難逃法網。逡巡遷延,心下錯愕無定。及郁復任,見醉吏心雖芥蒂,前言外貌,則待之如故,以其能改即止也。
  一日,鄰府推官奉欽差巡按監察御史,委查盤該府各縣倉庫錢糧。府發,牌下,縣令庫書速造下馬查盤冊。庫書見牌到,催醉吏辦銀補庫,庫吏酣醉日多,何處得銀補數。庫書恐事發累己,只得照支票開出實收,具詞呈聞於郁。郁閱詞大駭,謂庫書曰:「庫藏乃生民膏脂,朝廷命脈。一人恣雎其間,乃王法所不貸者。想汝通同作弊,利則歸己,禍則歸人。」庫書曰:「有支票現在,小人畏法,分毫不敢妄覬,拘吏面鞫,便知虛實。」郁乃逮吏考鞫,醉吏犯真,乃一一招認,不敢扳扯庫書。自情願鬻妻賣產補償其庫。
  賈尹批云:
  竊銅錢以潤家,非因鑄器﹔造鐵船而渡海,不假爐錘。合杖一百,擬徒三年。
  醉吏顛刑只犯刑,鐵船莫載罪餘盈。
  廉官復典仙游事,此屬頑冥法必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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